《祭侄文稿》概述
- 核心性质： 唐代书法巨匠颜真卿（709-784年）创作的一篇祭文的 草稿手迹（文稿）。
- 创作背景：
- 时间： 唐肃宗乾元元年（公元758年），安史之乱平定后不久。
- 缘由： 纪念在安史之乱中壮烈殉国的堂侄颜季明。颜季明与其父常山太守颜杲卿坚守城池抗敌，城破后宁死不降，颜季明惨遭叛军肢解。颜真卿寻回侄子头颅，悲愤交加，撰文祭奠。
- 情感基调： 作品饱含 国仇家恨、骨肉至亲惨烈牺牲的极度悲愤、沉痛与郁勃之气。这份真挚浓烈的情感是作品的灵魂。
- 内容主题： 追述颜季明年少才俊（“宗庙瑚琏，阶庭兰玉”），在常山保卫战中的忠义壮举，揭露叛军残暴（“贼臣拥众不救”），以及最终“父陷子死，巢倾卵覆”的惨烈结局，表达了对侄子的深切哀悼与对叛贼的刻骨痛恨（“抚念摧切，震悼心颜”）。
- 形式特点：
- 载体： 白麻纸本（一说黄麻纸）。
- 尺寸： 纵28.3厘米，横75.5厘米。
- 字数： 23行，共234字，外加涂抹修改约30字。
- 书体： 行书为主，间杂楷法。
- 视觉特征： 文稿中包含大量的 涂改、圈画、增补、涂抹痕迹，墨色 浓淡、枯湿变化剧烈（如开头几行相对规整，后半段“父陷子死”、“呜呼哀哉”等处情感爆发，墨色厚重或飞白枯涩），字形结构 大小错落、欹侧跌宕，行笔节奏 由缓至急，顿挫激昂。这些“瑕疵”正是情感激荡、思绪翻涌、无心工拙的真实写照。
- 艺术价值核心： “无意于书乃书”。创作时完全沉浸在巨大悲痛之中，情感驱动书写，心手两忘，人书合一。技法（尤其颜体特有的篆籀笔意、浑厚线质、宽博结体）与情感完美交融，成就了书法史上罕见的、情感表现力达到极致的巅峰之作。
- 历史地位： 被誉为“天下第二行书”（地位仅次于王羲之《兰亭序》），是情感书法的最高典范，“书为心画”理论的极致体现。
- 文献价值： 是安史之乱的重要历史见证，记录了一门忠烈的壮举。
- 收藏现状： 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编号：中博00019），为镇馆之宝之一。
《祭侄文稿》原文
原文正文（含涂抹修改痕迹）：
维乾元元年。岁次戊戌。九月。庚午朔。三日壬申。第十三（“从父”涂去）叔银青光禄（脱“大”字）夫使持节蒲州诸军事。蒲州刺史。上轻车都尉。丹阳县开国侯真卿。以清酌庶羞。祭于亡侄赠赞善大夫季明之灵曰：
惟尔挺生。夙标幼德。宗庙瑚琏。阶庭兰玉。（“方凭积善”涂去）每慰人心。方期戬穀。何图逆贼闲衅。称兵犯顺。尔父竭诚。（“□制”涂去，改“被胁”再涂去）常山作郡。余时受命。亦在平原。仁兄爱我。（“恐”涂去）俾尔传言。尔既归止。爰开土门。土门既开。凶威大蹙。（“贼臣拥众不救”涂去）贼臣不（“拥”涂去）救。孤城围逼。父（“擒”涂去）陷子死。巢倾卵覆。天不悔祸。谁为荼毒。念尔遘残。百身何赎。呜呼哀哉。
吾承天泽。移牧（“河东近”涂去）河关。泉明（“尔之”涂去）比者。再陷常山。（“提”涂去）携尔首櫬。及兹同还。（“亦自常山”涂去）抚念摧切。震悼心颜。方俟远日。（涂去二字，似为“卜尔”）卜尔幽宅。（涂去“舍”字）魂而有知。无嗟久客。呜呼哀哉。尚飨。
重要注释说明（解读原文与涂抹）
- 日期身份： 开头详细交代了祭奠的时间（乾元元年九月三日）、祭奠者身份（颜真卿当时的官职爵位：蒲州刺史、丹阳县开国侯等）和受祭者（亡侄颜季明，追赠赞善大夫）。
- 赞扬侄子： “惟尔挺生…阶庭兰玉” 称赞颜季明天资卓越（挺生）、自幼品德出众（夙标幼德），是宗庙中的贵重祭器（瑚琏）、庭院里的芝兰玉树（阶庭兰玉），家族中出色的后辈。（“阶庭兰玉”原作“阶庭兰玉”，涂抹后改为“阶庭玉树”，后又觉不妥，涂抹改回“阶庭兰玉”，墨迹中可见“玉树”字依稀残留）。
- 变故骤起： “方期戬穀…称兵犯顺” 颜真卿本期望他享受福禄（戬穀），没想到安禄山突然叛乱（逆贼闲衅，称兵犯顺）。
- 父子忠烈： “尔父竭诚…亦在平原” 颜杲卿（季明之父）在常山郡（今河北正定）竭诚为国守土。颜真卿自己当时也在邻近的平原郡（今山东德州陵县）起兵抗敌。
- 传递联络： “仁兄爱我…爰开土门” 颜杲卿出于手足之情（仁兄爱我），派季明到颜真卿处联络（俾尔传言）。季明完成使命归来（尔既归止），于是顺利打开了土门关（今河北井陉），这使叛军遭受重大打击（凶威大蹙）。
- 控诉见死不救： （“贼臣拥众不救” 这一句被大段涂抹得非常明显！） 最终改定为 “贼臣不救” 。这是颜真卿对当时拥兵自重、见死不救的奸臣（主要指太原尹王承业）的强烈愤怒和控诉。
- 惨烈结局： “孤城围逼。父陷子死。巢倾卵覆。” 常山孤立无援被围，颜杲卿被俘（父陷），颜季明惨遭杀害（子死），整个家族如同鸟巢倾覆、鸟卵皆碎（巢倾卵覆）。颜真卿痛斥 “天不悔祸。谁为荼毒” (老天不停止灾祸，谁是这惨剧的制造者？)。
- 深切哀悼： “念尔遘残…呜呼哀哉” 想到你遭受肢解的惨状（遘残），即使自己死一百次也无法赎回你的生命（百身何赎）。悲呼哀哉！
- 寻首归葬： “吾承天泽…及兹同还” 颜真卿升任为蒲州刺史后（承天泽，移牧河关），派侄子颜泉明去寻访家人尸骨（比者），再次进入常山，找到了季明的头颅（携尔首櫬），一同带回（及兹同还）。
- 抚棺痛哭： “抚念摧切。震悼心颜。” 抚摸装着季明头颅的棺木（櫬），心如刀割（摧切），面容因巨大悲痛而抽搐（震悼心颜）。
- 安葬告慰： “方俟远日…呜呼哀哉。尚飨。” 准备择日（方俟远日）为季明选择墓地（卜尔幽宅），安葬他。安慰亡魂：魂魄若有知（魂而有知），请不要哀叹长久客居他乡（无嗟久客）。再次悲呼哀哉！最后是祭文结束语“尚飨”（意为请享用祭品）。
核心看点
- 涂改痕迹： 文中多处涂改（已标出），这些涂抹修改是颜真卿书写时情绪激烈起伏、思绪汹涌澎湃的直接证据，并非败笔，而是全篇情感力量最真实、最震撼的体现。尤其 “贼臣拥众不救” 的大段涂抹和最终改为 “贼臣不救”，浓缩了巨大的悲愤。
- 情感宣泄： 行文由开始的相对克制（叙述身份、赞美侄子），到叙述战事、惨剧时的悲愤填膺，再到“父陷子死”、“天不悔祸”、“呜呼哀哉”时的字字泣血，情感层层递进，喷薄而出。两个“呜呼哀哉”将全文情绪推向高潮。
- “父陷子死”与“首櫬”： 这是全文情感爆发的关键点。颜真卿得知兄长被俘（父陷）、侄子惨死（子死），最终只能抚摸着侄子被砍下的头颅（首櫬）写祭文，其悲其痛，超越语言。
总结
这篇祭文不仅是书法艺术的无上瑰宝，更是记载安史之乱中颜氏一门忠烈事迹、饱含骨肉至情与国仇家恨的血泪史诗。阅读原文，结合涂抹痕迹，我们能最直接地感受到千年前颜真卿面对亲人残骸时那份摧心裂肝的悲恸与对叛贼奸臣的滔天怒火，这正是《祭侄文稿》穿越时空、震撼心灵的根本力量所在。
历代名家对《祭侄文稿》的历史评价
- 北宋 米芾： 虽未直接评价此稿，但他在《书史》中称颜真卿行书“有篆籀气，颜杰思也”。这与《祭侄稿》线条浑厚圆劲、充满篆籀古意的特征高度吻合。
- 北宋 《宣和书谱》: 作为官方著录，高度肯定颜真卿其人其书：“忠义出于天性，故其字画刚劲独立，不袭前迹，挺然奇伟，有似其为人。” 这奠定了后世“书品即人品”、“书为心画”评价颜书（包括《祭侄稿》）的基调。
- 元 鲜于枢： 在卷后题跋中首次明确将其定位为“唐太师鲁公颜真卿书《祭侄季明文稿》，天下行书第二。余家法书第一。” 这是“天下第二行书”称号最权威的来源，影响深远，确立了其不朽地位。
- 元 张晏： 紧随鲜于枢题跋，他做出了精辟的艺术分析：“告不如书简，书简不如起草。盖以告是官作，虽端楷终为绳约；书简出于一时之意兴，则颇能放纵矣；而起草又出于无心，是其心手两忘，真妙见于此也。” 这深刻地揭示了《祭侄稿》作为草稿“出于无心”、“心手两忘”的独特价值，指出其“真妙”正在于书写时的无意识状态和真挚情感的自然流露。
- 明 文徵明： 其书风受颜体影响很大，虽无直接详细评价此稿，但他极力推崇颜真卿，实践上也汲取其养分，可视为对其价值的肯定。
- 清 王澍： 在《竹云题跋》中，以其特有文风生动描绘：“鲁公痛其忠义身残，哀思勃发，故萦纡郁怒，和血迸泪，不自意其笔之所至，而顿挫纵横，一泻千里，遂成千古绝调。” 精准抓住了情感驱动创作、笔随情走的特点，赞其为“千古绝调”。
- 清 何绍基 (晚清碑学大师)： 极为推崇颜体，他评价道：“…然欲学鲁公书，当从《争座位》、《祭侄文》入手。” 他特别强调《祭侄稿》笔法蕴含“篆分遗意”（篆书、隶书的古意），并说其“尤为挺劲秀伟，有篆籀笔法”，高度肯定了其线条的骨力和源流。
- 清 王顼龄： 在卷后题跋中盛赞：“鲁公忠义光日月。书法冠唐贤。片纸只字，是为传世之宝。况祭侄文尤为忠愤所激发。至性所郁结，岂止笔精墨妙，可以振铄千古者乎。” 再次重申了人品书品统一论，并指出此稿不仅是技法高超（“笔精墨妙”），更是忠愤至性的结晶，价值远超一般作品。
- 清 蒋衡： 在《拙存堂题跋》中描述其气势：“其郁屈瑰奇，顿挫豪宕，一泻千里之势…” 强调了作品的磅礴力量和节奏感。
- 近现代及当代：
- 对其地位已成公论，被誉为中国书法抒情性、表现主义的最高峰。
- 学者专家普遍认为它是解读颜真卿书法精神（雄浑、悲壮、正直）最直接、最感性的材料。
- 其涂改痕迹、墨色变化被视为形式服务于内容的完美典范，具有极高的美学研究价值。
- 在西方展出时，被称作“东方的表现主义杰作”，其视觉冲击力和情感表现力获得广泛赞誉。
总结
颜真卿的《祭侄文稿》以其血泪铸就的历史背景、极度真挚澎湃的情感、心手两忘的“无意于书”状态、炉火纯青又自然天成的颜体技法（尤重篆籀气、雄浑势），以及作为历史文献的珍贵价值，奠定了其“天下第二行书”的崇高地位。
历代名家评价的核心始终围绕：
- 情感为魂： “忠愤激发”、“至性郁结”、“和血迸泪”是其艺术震撼力的根本来源。
- 无意乃妙： “起草无心”、“心手两忘”是其超越纯粹技法、达到至高艺术境界的关键。
- 人书合一： “忠义光日月”、“有似其为人”，书品与人品完美统一，使其作品蕴含崇高的精神力量。
- 技近乎道： “篆籀气”、“雄浑”、“顿挫豪宕”等技法评价最终都服务于对其情感表达与精神境界的阐释。
这份由悲愤与泪水浸透的草稿，因其无与伦比的真挚情感与炉火纯青的艺术表达，跨越千年，始终震撼着每一位观者的心灵，无愧为中华艺术宝库中最璀璨、最感人的瑰宝之一。
